大多数人认识李子勋,恐怕都是通过央视的一档夜间节目《心理访谈》。荧屏中的他戴金丝眼镜,着深色西服,一头黑发纹丝不乱,形象颇为儒雅。面对陷入困境的各色来访者,他略带四川口音,语气柔和,娓娓道来。 让李子勋更加追悔莫及的是,女医生曾经向他询问服用什么药品能致人死亡,而她服毒自杀时选择的恰好就是自己提及的药品。 ■心理咨询师不应该扮演一个拯救者或施舍爱心的角色 ■“你这个病得的很好,我建议你继续得下去”―――这种治疗技术当时人们完全不懂 “心理咨询师帮助当事人的结果,有时会导致当事人的问题被固化和慢性化。因为一旦医生为当事人假定了一个构想,他就会去实现自己的假定,那么当事人就像被绑在了战车上,不得不沿着医生的假定前进。由于心理咨询师假定的是一种理想状态,在现实中并不一定对当事人有利,所以当事人反而成为陪心理咨询师实现理想的受害者。” ■心理咨询师互助小组成员为他做分析,指出了父子关系对他职业的负面影响 “我父亲是一个高度追求秩序和规则的人,而我自由散漫,两人一度冲突很多,在家里像陌生人似的。直到16岁,我去农场给下放的父亲送冬衣,看到他苍老的样子,我内心一下子感觉很痛。那天他也突然放下架子跟我说了很多知心话。他说对我严格是因为怕我惹祸,如果我出了事,他没有能力保护我……” 李子勋 小档案 毕业于四川华西医科大学,北京大学心理硕士及精神卫生研究所心理专业进修,中德高级心理治疗师培训项目第一届学员。 中日友好医院主任心理咨询师。 著有《陪孩子长大》、《心灵飞舞》、《婚姻的烦恼》、《幸福从心开始》等书。
荧屏下的李子勋是中日友好医院心理科的主任,从事心理治疗工作15年。如今不断攀升的收视率让他成了医院的“明星”大夫,每周的心理门诊都人满为患,挂不上号的人几乎把电话打爆……
其实早在多年前,李子勋就成为电台、电视台多档心理节目的特邀专家,为一系列健康时尚杂志撰写稿件,并出版了多部解答心理疑难的专辑。
那么,这个为众人解决心理病痛的人,是怎样步入这个领域,又是怎样看待心理咨询师这个角色的呢?
■实习时,他以为一个女孩被误送精神病院,没想到主治大夫听完后就笑了,原来那是一个人格分裂症患者
一个医学院的学生,每学到一种病症就高度怀疑自己得了这种病。学了肺结核,他就感到肺部不适,学了肝炎,又强烈感到肝部疼痛,甚至眼睛也出现了黄斑。
当年,在华西医科大学的课堂上,精神科的一位教授向学生们讲述了上面这件趣事。教授解释这是神经症倾向,由高度敏感引起的。这件事引发了李子勋对心理学的最初兴趣。
一个人在心理的作用下,能够建构出某种症状,并且在躯体上真实地体验到这种症状,这让当时的李子勋感到非常神奇。暗示创造症状,成为他对心理学的早期认识。之后,赴精神科实习时,一个患人格分裂症的女孩又向他展示出人的心理是如此复杂难解的神秘世界―――
“这个女孩对我们说她遭受了后母的迫害,因此被关到精神病院来。她拿出自己的日记给我们看,里面记录了继母怎么打她。笔迹的潦草程度不一样,用的墨水颜色也不一样。我们完全相信她,因为她跟我们接触时非常正常,而且经常抱着一大本英文书读。”
实习小组的成员们以为发现了一桩冤案,立即向上级医生汇报。没想到主治大夫听完后就笑了,告诉他们被骗了,还让他们去进行家访。
“实际情况完全不符,一切都是女孩假想的。日记是她造出来的,她还在自己的胳膊上弄出伤印来。但她相信自己的假想,向人诉说时还会哭,完全把自己当作那个假想中的受迫害的女孩。”
当李子勋明白女孩不是有意欺骗他们,而是处于双重人格的分裂状态时,他对人的内心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有关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几乎没有,课本里也只有关于神经症的内容。
“我一直喜欢研究人的内心活动,经常对路过身边的陌生人有很大的好奇,想知道他们的背后有些什么样的故事。为此,在农村下放和读大学期间,我写了很多的散文诗和小说。”
尽管如此,毕业时李子勋却没有申请去精神科。性格柔和的他不太喜欢精神科的医生们,觉得他们比较随便,白大褂经常不扣,做病案分析时抽烟、还把脚放在办公桌上。更重要的是,当时的精神病院不够人性化,到处都是高墙和铁丝网,医生也经常会涉及到暴力,尤其当躁狂症病人发作的时候,必须要有力地将其控制住。这些都让李子勋无法接受。
■同科室女医生选择他提及的药品服毒自杀,令他追悔莫及
大学毕业后,李子勋从成都分配到了北京,进入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之后又调入中日友好医院。在中日友好医院做临床医生时,同科室女医生的自杀事件带给他很大的触动,并促使他开始涉足临床心理学。
“这个女医生才25岁,她的男朋友去美国后向她提出分手。我们的办公桌紧挨着,她总是问我,李医生他为什么要和我分手?有一段时间她老缠着我们几个男医生说话,我们为了避嫌就老躲着她。其实她患了重度抑郁,具有自杀倾向,缠着我们说话其实是想释放压力,但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
这一年,医院里自杀的医生护士达到四人,让院方感到非常吃惊。与此同时,卫生部要求各医院开设心理门诊,李子勋得知这个消息后,积极争取到培训机会,赴北大医学部六院进修心理学,最终成为当时心理科唯一的一名医生。
医院选择李子勋也不是没有原因,虽然那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住院大夫,但与病人却相处得非常融洽,深得信任。曾有一位比较神经质的女病人让院里的很多医生都感到头疼,一旦医生对她的态度有所转变,她就认为自己的病情又加重了。而面对李子勋的温和与耐心,女病人觉得自己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好转,为了表示感谢,便四处写信表扬他。
李子勋觉得并不是自己的医术有多高明,而是天生共情能力比较好,对别人的痛苦能够感同身受。
“人的肌体有自我愈合的能力,医生的好态度能激发这种能力。如果一个病人接受一个医生,信赖他,病也会好得快,这些现象都属于心理学范畴。”
然而上个世纪90年代初,大多数人对心理咨询师还非常陌生,即使产生了心理疾病也想不到去就医,因此李子勋的心理科开诊后几乎没有什么病人,医院为了补贴他就让他兼做健康查体。
同院的很多医生非常支持李子勋的工作,如果病房里的病人出现情绪问题就送到他那里去会诊。“那时我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心理咨询师,就是懂得一些心理知识,能进行一些心理疏导,更多的还是依赖使用抗抑郁的药物。”
在当时的治疗过程中,“医患关系”的模式还比较浓重,从美国来的
“一个男孩因为手部的残疾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同时还有强迫症和社交恐惧。我给他治疗了好几周都没有减轻,
男孩告诉李子勋,他与曾医生的谈话根本没有涉及自卑问题,曾医生的平易近人和善解人意让他感觉很安全。通过这种彼此尊重和信任的关系,他获得了自己解决问题的心理能力。
李子勋领悟到,心理咨询师如果扮演一个拯救者或施舍爱心的人,就会将来访者置于让人怜悯的位置,而不是从人性的层面上去理解对方和接纳对方。受此启发,在日后的职业生涯中,李子勋也将“平易、坦诚、温和”定为自己的咨询风格,要求自己不装模作样、不扮演权威,而是注重与来访者建立有效的治疗关系。
从事心理治疗16年来,尽管接受了行为认知治疗(催眠训练)、分析性心理治疗、系统性家庭治疗等一系列专业培训,李子勋却对系统性家庭治疗情有独钟,多年来致力于亲子关系、婚恋问题的探索和研究,并被圈内人评价为最优秀的家庭治疗师之一。对李子勋来说,这一切源于首届中德高级心理治疗师培训项目,是德国心理专家为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心理学世界。
“上个世纪80年代,一位叫马佳丽的德国女医生来到中国,跨文化研究中国人与德国人的心理区别。读了一年中文后,她准备到中国的精神病院去实习,但几乎所有的精神病院都拒绝了她。马佳丽很执着,找了很多地方,最后在昆明看到了中国精神病人的现状。她觉得中国应该有一批自己的心理咨询师,用更人性化的方式对待精神病人。回到德国后马佳丽就发起了募捐活动,倡议关注中国的精神疾病领域,并成立了德中心理治疗研究院,为中国培养了一批从事心理治疗的医生。同时,她还组织了一大批德
1997年,李子勋参加了首届中德高级心理治疗师的培训项目,成为系统家庭治疗小组的学员。在为期三年的培训中,来自德国的心理学专家带给李子勋先进、超前的心理学理论。
为了不让这个悖论产生,德国的系统家庭治疗专家发展了扰动理论,不强迫当事人应该怎么做,而是随着当事人情绪的流动不断地进行扰动。然而在十年前,人们并不十分理解这种思考。
“系统家庭治疗专
如今,这项看似荒谬的反向扰动技术经常被李子勋运用到治疗过程中。在德
■如果一个人的领悟力够好,那么看一次心理咨询师终生受益
李子勋钟爱自己的职业,10多年来他每周都在自己的诊室里接待形形色色的家庭,对困扰家庭的种种问题了如指掌。孩子患了社交恐惧或强迫症,无法正常上学;青春期子女与父母出现敌对,甚至表现出暴力倾向;父母的过度控制造成孩子人格发展的幼稚化,依赖成性……来到诊所的父母们常常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难题,经过长年的摸索和积累,李子勋自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他曾经为一名患强迫症的男孩进行治疗,却没有重复其他医生共同采取的与强迫症症状做斗争的方法,而是让家人和男孩看到症状的好处,甚至要求父母向儿子学习“做事有条理”,在一个月之内不把他当病人。一个月后,男孩的症状减少了,焦虑状态也完全消除。
对待出现暴力的孩子,因为了解到他们的防御性往往比较高,即使被拉到心理咨询师面前也不肯配合,李子勋首先改变的是他们的父母。他让父母意识到他们过去的教育方式尽管正确,但是无效,必须进行变通,采取能引起孩子正面改变的有效行为。
“比如儿子天天泡在网吧,父母阻止不了他的行为,但可以关心他的身体。妈妈为儿子准备一个塑料袋,里面放上零钱、水、饼干甚至毛巾、牙刷,再写下一张便条。儿子提着这个塑料袋去网吧时,他的脚步就会越来越沉重。这个塑料袋传递出父母关心儿子的信息。”
至于那些依赖性过强的孩子,李子勋反倒认为与其说孩子依恋母亲,不如说是母亲在依恋孩子,母亲应该首先交出权利,孩子才能够自主做决定。
李子勋说,心理问题其实主要是人在处理问题时,陷入了僵化的思维方式中。好的心理咨询师会让来访的当事人突然改变了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学习到一种更有效的观察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式,并将这个方式运用到生活中去。
“一个人的领悟力够好,那么看一次心理咨询师终生受益。心理咨询师帮你从不同侧面看到一个问题的不同面貌,学会了这个技术,再遇到冲突,你就会换个角度看,或倒立着看,内心的问题自然就解决了。”
心理咨询师不是救世主,同样拥有喜怒哀乐。只是当他们在审视当事人的同时,还有一只眼睛在警觉地观察着自己。
“如果当事人的一个痛苦心理咨询师也有,他就会被对方激发,自己也痛苦。所以心理咨询师要不停地去进行自我体验,检测自己的问题,把自己的痛苦拿出来分析,让自己看问题的视角更加开阔。”
初入心理学领域时,李子勋和身边的同仁建立起一支互助小组,进行自我体验和互相督导,帮助自己的心理能力成长。在互助小组上,李子勋与他人分享了自己与父亲的关系转变。
李子勋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苛求下面掩藏着一颗挚爱孩子的心。从那以后,他从内心深处真正尊重和理解自己的父亲了,父子关系也由差异的争执转变为并存的互补。直到现在,父亲说什么他都认真倾听,即使自己并不认同,有时还会“装傻”。
小组的成员们向李子勋提出,对父亲的内疚让他不知不觉变成像父亲那样的人,表面易于亲近,其实一直保持人际关系中的距离,面对不同的观点不认可,也不去争执。这些都妨碍了他在咨询过程中与当事人建立深层次的治疗关系。同时,由于少年时期依恋母亲而排斥父亲,他在女性来访者面前容易获得安全感,有时会无意识地流露出亲密的情感,这虽然有助于形成良好的治疗关系,但在治疗的分离阶段却可能带给对方创伤感。
在互助小组得到的心理督导,引导李子勋平稳地走到今天。如今他也常常为其他心理咨询师进行心理督导。
“其实心理咨询师从来访者那里获得了很多,这同样是一种成长资源。我在咨询时,一旦发现自己保持不了中立,就会觉察,问自己为什么。成熟的心理咨询师就是不断地觉察、思考自己的痛苦,然后找到一个有效、合适的方式进行释放,因此他永远在成长。”
■如果认同痛苦,那么痛苦反倒会成为你的资源;如果试图快速消除它,那你就扩大了痛苦
正因为承认心理咨询师也是普通人,李子勋觉得大多数情绪困扰和心理疾病最终要由当事人自己去解决,能否走出困境也全靠自己。
“也许我贬低了心理咨询师的作用,不过,当事人如果去除了对心理咨询师的神化,对自己的康复也许是更有益的。”
李子勋说他个人比较赞同通过改变观念来适应环境,这是面对心理冲突时实行自我调节的有效途径。
“所有的痛苦跟你选择的观念系统有关。我们的行为、思想和欲望常常被自己的观念系统限制,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活,这就产生了痛苦。如果改变观念,心理痛苦就会不治而愈,那些自行其是,又不用承担责任和风险的人更是很少有烦恼。”
“因此,所有的心理痛苦都是有意义的,所有的体验对生命都是重要的,心理痛苦是自我在成长中的必经阶段。如果人们明白情绪的困扰是人类生存的一种自然状态,就像白天和黑夜的更替一样,快乐和悲伤,开朗和消沉都是交替的。你可以把情绪困扰想象为不期而来的‘客人’,他让你感觉不舒服,但他不是你的家人,终究会走。
“大多数人的心理冲突源于文化的冲突。文化把无极的世界变成有极,把无序的社会变得有序,把具有动物天性的人从自然界剥离成为循规蹈矩的社会人,就像契诃夫笔下的《装在套子里的人》,我们就是被强行装进文化套子里的人,装在套子里的你不可能没有压抑的痛苦。如果认同这个痛苦,那么痛苦就不再烦恼你,反倒成为你的资源;如果不认同,总试图快速消除它,那你就扩大了这个痛苦。”
在李子勋看来,心理咨询师提供的只是一个方向或一种建议,更像是一座供人查阅资料的图书馆。而人们在分享了心理学的观点之后,如果试着运用这些观点去生活,那么有一天就会发现自己变得很超然。
精神专业执业医师,北京心理咨询与治疗专业委员会执业资格,曾任中华医学会心身医学理事,北大心理系研究生临床指导导师。
在北大国际MBA,北大、人大、心理所等机构做专业讲座。涉及:团队动力学、创新思想、自我成长、解决问题的心理技术、亲子关系与教育等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