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与不说
——论影片《国王的演讲》中的俄狄浦斯情结
文/宋钻豪Jacky
------
作者:宋钻豪(微信公众号:宋钻豪)
痛苦与虚空,让我们有机会在希望和恐惧中重新定义自己。
上海师范大学讲师,主要从事精神分析和电影的教学与研究。
美国纽约威廉.阿兰森.怀特精神病学,精神分析学与心理学学院(The William Alanson White Institute of Psychiatry, Psychoanalysis & Psychology)精神分析师候选人
影片《国王的演讲》以四个描写麦克风的空镜作为开场,如此浓重的笔墨似乎在向观众强调着什么。麦克风作为一个传播声音,扩大声音的接收器,在这里显然有其 深刻的象征含义。正如影片中那位大主教所说:“无线电就是个潘多拉魔盒。”通过麦克风的接收,无线电的传播与扩大,我们内心的欲望通过声音的形式被更多的 人听到。可惜的是,影片的男主角约克公爵——Bertie——患有口吃。对于一位需要经常在公众场合靠话语来鼓舞子民的皇室成员而言,这无疑是件非常痛苦 的事。口吃与哑巴不同,哑巴是完全不说,完全放弃了说话的权利,口吃则是介于说与不说之间。说,说得痛苦;不说,憋得难受。
可以确定的是,这位约克公爵的口吃并非器质性问题,在治疗师Lionel的追问下,他说口吃是从四五岁开始的,而非先天。
美国精神科学会发布的《DSM- IV分类与诊断标准》中口吃A类的描述。言语的正常流畅性及时间模式问题(与个体的年龄不相称),以频繁出现下述情况至少一项为特点:(1)声音及音节重 复;(2)声音延长;(3)插入;(4)单词断裂(例如,一个词内有停顿);(5)有声的或无声的阻断(言语中有填充的或无填充的停顿);(6)避开有问 题的词,以别的词代替;(7)吐词时躯体过度紧张;(8)重复单音节词(例如,“我…我…我看见他“)。
根据这个诊断标准,约克公爵已经是一位患有口吃的心理疾病患者了。
为他贴一个标签很容易,而我们的任务是试图去理解他,理解他为什么会成为一位口吃患者。在我看来,这是典型的俄狄浦斯情结,由于阉割焦虑所导致的对成功后惩罚的恐惧所造成的心理疾病。俄狄浦斯情结狭义的解释是指,在儿童三至六岁的时候“所有欲望的目标变成了与父母中异性的一方发生生殖器性交。父母中同性的一方变成了危险、令他害怕的竞争对手。……弗洛伊德认为,俄狄浦斯情结是通过阉割焦虑的威胁而解决的。男孩感到他的竞争对手会阉割他,并假定父亲会以类似的方法惩罚他,他会想要解除对手的这种威胁。只有通过阉割的威胁,儿童才能放弃俄狄浦斯的野心。”
Bertie 的父亲,也就是那位老国王,在影片中的第一次出现是在圣诞广播中,他那慈祥温和的声音,鼓舞人心的话语,显然与对待儿子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不仅把家族的责任推向了这个儿子,也把国家甚至世界的责任推向了这个儿子,与此同时却没有丝毫的鼓励与支持。在他面前,已是两个女儿父亲的约克公爵,显然还是一个孩子,一个连正眼都不敢看父亲的孩子,除了遵照旨意之外别无他法。这就像儿时的他,喜欢做模型,由于父亲的不允许便改成了和父亲一样的集邮作为自己的爱好;在惩罚与疼痛之下,左撇子改成了右手,膝盖外翻也被矫正了。按照父亲的理论就是,“我很怕我父亲,我的孩子怕我是理所当然的。”
代际间的强迫性重复是如此的强大,想要挣脱可谓无比艰难。他哥哥试着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自驾飞机,娶离过婚的美国女人,放弃王位等等做法,都与父亲背道而驰。他对父亲的态度是以反认同的形式出现,而弟弟Bertie,则是完全的认同。父亲夸奖Bertie的那句临终遗言对他是那么的重要,以至于他是多么懊悔没有亲耳听到,更没有让他的哥哥听到。
哥哥形象的过早缺席,对Bertie的影响是巨大的。Winnicott说过,“太早获胜的青少年会陷入自己的陷阱,他必须变成独裁者,必须挺身面对被取而代之的命运降临,但是对手未必是自己的下一代,反而是自己的血亲手足。所以,他必须努力控制弟妹,防范他们揭竿而起。”哥哥的“不务正业”让Bertie当上了实质上的哥哥,也让他在潜意识中认为自己是国王的真正候选人,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去接受语言治疗的真正原因。他在任何方面都是国王的最佳人选,包括他的语言表达。大家应该还记得,在音乐的干扰,或者可以认为是在音乐的帮助下,他可以非常流畅的朗读莎士比亚的剧作。所以,他唯一不能成为国王的理由就是在规则上需要“哥哥”继位,需要一个“哥哥”的名义作为继位者。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完全符合标准的人选,由于规则的限制而不得不放弃竞争。放弃也就罢了,幻想一下总是可以的吧。不行!哪怕是想象,他也是不允许自己有的, 按照他的话就是“这是谋反!”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找个理由,找个他自己可以接受的理由让自己不适合当这个国王。显然,他找到了——口吃。作为一个国王,怎么可以口吃呢,怎么可以连话都讲不清楚呢。于是,顺利成章的让自己安心当着约克公爵,就像他自己所说,哥哥当上国王,“我松了口气。”
也许超我阻抗的概念可以更好的解释他的行为。超我阻抗是“来自病人的内疚感或是他对惩罚的需要。” 上述提到的Bertie这种“矛盾的反应……代表了由于自己良知的促进而防御这种或那种冲动的满足。” 成功意味着谋反,谋反不仅要掉脑袋的,而且在道德上是绝对不允许的,所以这样的想法必须被压抑。“客体关系理论家将超我阻抗视为内化的批判甚至是虐待的形象的交互作用。” 父亲的形象在他的自我中始终起着施虐者或者坏客体的作用。“病人的症状反映了一种对被惩罚或受难的需要,即他企图平息异常苛刻的、受谴责的良心。”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当Lionel说出Bertie的心声——很可能当上国王,他便愤怒的终止了已颇有成效的治疗。他需要的是惩罚,是对自己的良知所不允许的冲动的惩罚。当另一个人说出了他的想法,或者说潜意识被意识化之后,这样的冲击是难以接受的。我更愿意相信Bertie当时对Lionel的愤怒是 指向他自己的。就像治疗师Lionel说的,“他很害怕,害怕他自己的阴影。这人可以真正成就一番事业,可他把功夫都花在和我作对上了。”其实他只说对了 一半,Bertie把功夫都花在和自己作对上了。
不知道Bertie的哥哥是太爱他的女人呢,还是太恨他的父亲,或者两者都是,最终他放弃了王位。这回,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再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让Bertie转移了,他必须面对自己了。在圣诞广播和加冕礼的双重压力下,他再也撑不住了,在妻 子的怀里,哭得全然是个可怜的孩子。“我不是国王,不是国王,对不起,对不起。”他想对太多的人说对不起,但他从来也没想过,恰恰是他们对不起他。
万般无奈之下,他再一次去找了治疗师Lionel。 影片总共向我们展现了四次会面。第一次,Lionel让Bertie知道了自己的真正实力,完全可以正常说话。当时,他是否认这一点的。我们可以把这次称为初始评估。第二次,躯体训练和技能训练。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他已经能应付小型的演讲了。我们可以把这次称为行为治疗。第三次,由于双方当时的治疗联盟已经相对稳固,所以进行了更深入的讨论,童年及潜意识愿望成了主要话题,但最终以失败告终。我们可以把这次称为阻抗与防御的分析。这次的分析失败相信双方都是有责任的,前面讨论了Bertie的问题,下面简单说一下治疗师的问题。Lionel在严格意义上不能算是个医生,因为他没有任何执照。他热爱戏剧,但没有太多人垂青。他的家庭还算和睦,但在家中不是太受重视。一个在事业上不算成功,在家庭中地位不高的男人,突然有了位将来可能成为国王的病人,这无疑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他的自恋。事实上,他非常想告诉家人他拥有一个多么高贵的病人。但出于保密原则,最终他没有这么做。当他一再面质Bertie为什么不能当国王时,他的动机也许在他妻子的一句话中可以找到答案,“也许是你的需要。”是的,能成为国王的治疗师将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啊!所幸的是,Lionel是一位反省能力很强,且勇于承认错误的人,当他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后,他选择了登门道歉,虽然对方婉言谢绝。但是真诚的举动Bertie是能感觉到的。这也才会有Bertie在继位之后上门拜访的第四次会面。
这次会面是关键的转折点。Bertie先是主动把第一次打赌输了的一先令给了Lionel。这意味着他愿意承认打赌的失败,这也意味着他愿意承认他有正常说话的能力, 这更意味着治疗联盟的牢固建立和领悟的开始。
Bertie:真是一团糟!我连圣诞讲话都做不了。
Lionel:像你爸爸那样?
Bertie:正是。
Lionel:他已经不在了。
Bertie:他还在,就在我给你的硬币上面。
Lionel:放手…其实很容易。你不需要总是把他或是你的哥哥装在口袋里。你不需要再害怕五岁时让你害怕的事情了。你现在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了,Bertie。
多么经典与优雅的精神分析解释,你不必去成为别人了,你不必再害怕那个施虐者或坏客体了,你不必再生活在想象中了,你有权利成为你自己了。
不幸的是,强迫性重复的力量可以瞬间摧毁经典与优雅的解释,特别是在像加冕典礼这样的巨大压力面前。Bertie的负性移情再一次涌向了治疗师 Lionel,这次是对他软肋的攻击——没有行医执照。如果投射性认同的合谋成功,那么治疗师离开,加冕礼失败,王位继承也失败,严厉的超我让他再一次完成五岁时的强迫性重复——寻求惩罚。所幸的是,治疗师包容了他的攻击,没有配合他潜意识寻求失败的愿望。在牢固的治疗联盟的基础下,在治疗师的理解与包容 下,最终让国王说出了那句:“Because I have a right to be heard! I have a voice!“ 原来我也是有权利的,原来我也是有声音的,原来我也是有需要的。这不再是治疗师的解释,而是出自病人之口。修通终于出现了,在艰难险阻之后。
宣读战前演说,这对于Bertie而言无疑又是场关于自我的较量。在Lionel的陪伴下,在家人和朋友的支持和鼓励下,他顺利且以“真正播音员“的水准结束他的战斗。影片的最后是Lionel默默地看着Bertie走向人民,这仿佛在告诉我们,在爱的注视下,我们可以以爱的力量前行。
[参考文献]
[1] Arnold Winston, Richard N. Rosenthal, Henry Pinsker. 支持性心理治疗入门[M]. 周立修、蔡东杰等译. 心灵工坊, 20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