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取经的故事最早见于《大唐西域记》,是唐代高僧玄奘大师前往印度求学的经历,后来逐渐演变成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最后由吴承恩汇编而成《西游记》。《西游记》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四大名着之一,流传甚广,影响巨大,与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国人的民族心理密切相关,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对唐僧取经的故事进行分析,有助于了解中国人的心理特点。
一、英雄磨难
唐僧取经的故事属于典型的英雄磨难。在此类故事中,英雄往往出生高贵,由于某种原因而被平民收养,英雄长大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于是踏上寻找父母和为自己争取名誉的艰难历程。英雄磨难的神话由两个部分构成,第一个部分是“下降”,从显贵变成平民,第二个部分是“上升”,从普通人变成神性英雄。一般人比较注意第二个部分而忽略了第一个部分。事实上,第一个部分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没有第一个部分,那就不是英雄神话,而是现代人的创业史。
“下降”必有原因。亚当是因为违背神的意志而被逐出伊甸园的,耶稣是被神派到地上来拯救人类的。对于唐僧来说,两个原因都有。他本来是如来佛的门生,名叫“金蝉子”,因上课开小差而被贬到人间。同时,佛祖让他到人间走一趟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拯救东土大唐的芸芸众生。
跟许多神性英雄一样,唐僧一出生就险遭杀害。母亲为了救他而把他放进木盆,任其在水上漂泊,最后被和尚救起,取名“江流”。这段经历与摩西相似。据《旧约全书》,摩西出世之前,法老已经得到神谕,知道这个孩子将来会领导犹太人反抗法老的统治,把犹太人带出埃及,但又不知道具体是哪个孩子,于是决定把同期出生的所有男孩子统统杀掉。摩西的母亲眼看着孩子将被杀害,只好把他装进木桶扔到河里去。后来法老的女儿发现了他,并把他从河里救起。根据弗洛伊德的分析,把一个人从水里救起是分娩的象征,等于把一个人生出来,因为出生的过程就是从羊水里出来。江流被救是他的第二次出生。如果说,第一次出生时他是穷秀才的儿子,那么第二次出生时他就是和尚的儿子。和尚的社会地位比穷秀才更低,说明唐僧的“下降”是非常彻底的。
一般说来,英雄都有两个身份,一是神或皇族的后代,一是平民的孩子。唐僧却有三个身份:金蝉子,江流,和尚。其中,金蝉子与和尚是主要的身份,江流只是一个过渡性的身份。与双重身份相对应,英雄都有双重父母。这种双重父母现象反映了青春期的心理特点。人到青春期,随着自我意识和性意识的觉醒,恋母情结重新抬头,但对象发生了转移,转向家庭之外的人,他们是父母的替代者,是精神上的父母。整个青春期的任务就是摆脱父母的束缚,寻找精神上的父母并与他们合而为一,也就是脱离家庭,融入到社会生活中去,但在心理上,生身父母变成了养父母,精神上的父母变成了亲父母。这种转变与投身于社会的行为是相协调的。只有精神上的父母是真正的父母,少男少女才会勇敢地走向社会;如果生身父母是真正的父母,他们就会安于现状,把自己困在家里。然而,这种转变又是不完全的,它使得青春少年内心矛盾重重,这种心理矛盾反映到英雄故事中就是无穷无尽的艰难险阻。
二、神仙和妖魔
唐僧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九是一个神秘数字,是个位数中最大的数,代表圆满。“九”字的形状象龙,而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本身就是一种神物。九九八十一,象征圆满的圆满、神奇的神奇。逐一分析八十一难,发现这个数字是拼凑出来的,有的根本不是难,有的是一难化数难,重新整理以后只有四十一难。
八十一难中,妖精作怪31件,占了四分之三,神灵试探或发难5件,人和动物作祟5件。31个妖精中有11个是天上的神怪下凡,20个是地上的生物修炼成精,其中又有5个后来修成正果或被神灵收编。这说明,妖精和神灵是可以互相转化的。正如佛教所言,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等六道是相通的,正常情况下以死为中介进行轮回,而在特殊情况下可以直接升降。所谓特殊情况就是通过修炼获得神通。神通有六种:天眼通、天耳通、神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获得神足通的人可以上天入地,在三界和六道之间自由来往。
关于神通,有的人信以为真,有的人认为是子虚乌有、天方夜谭,也有人试图用特异功能或时空隧道等似是而非的准科学理论予以解释。其实,正统的佛教从来没有把它当真。法相唯识宗认为,人们之所以能够做到跨越三界和六道,是因为三界和六道本来就在心中,完全是由心所生的,所谓“三界唯心”、唯识无境,就是这个意思。唐僧的原型玄奘大师是中国佛教法相唯识宗的创始人,唐僧取经的神话自然带有唯识宗思想的色彩。既然三界唯心,心生种种法,外界的一切事物都是虚幻的,只有识或心是实有的。那么,天堂和地狱就只是一心之转,神和魔、仙和妖也只是心态的变化而已。《西游记》第十七回,观音菩萨被孙悟空请来收降黑风山熊罴怪时,孙悟空要求观音变成妖怪的模样,然后取笑说:“妙啊!妙啊!还是妖精菩萨,还是菩萨妖精?”菩萨笑道:“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
11个下凡的神界败类中有文殊的坐骑青毛狮子、太上老君的坐骑青牛、观音的坐骑金毛犼、普贤的坐骑骆驼、南极仙翁的坐骑白鹿、元始天尊的坐骑九头狮,还有弥勒菩萨的童子、太上老君的童子,以及奎星、月中玉兔、观音饲养的一条金鱼。根据原始思维,凡是互相之间有联系、曾经有过“接触”的东西实际上就是一个东西。文殊的坐骑就是文殊、老君的坐骑就是老君、弥勒的童子就是弥勒、观音的金鱼就是观音。一句话,神灵的坐骑、仆从或宠物其实就是神灵本身,或者说是神灵的另一面。每个人都有两面,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神灵也不例外,只是神灵把好的一面表现出来,把坏的一面压制住罢了。根据精神分析理论,被压制的东西往往会通过投射而表现为外在事物。神灵的负面以宠物的形式被投射出来,它们来到人间胡作非为。从某种意义上讲,投射也有积极的意义。神灵让自己的负面释放出来,放纵一下,具有保持心理平衡的作用,对心理健康有好处。因此,当神灵发现走失了坐骑、金鱼或童子时, 依然神情自若,然后从容不迫地去收复。孙悟空对神灵的这种做法很反感,认为这是不负责任,是为虎作伥。其实,在神灵看来,菩萨和妖精本来就没有什么区别,而且菩萨和妖精本来就是幻相,是无意识的投射。九九八十一难根本没有难,都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本来无魔,唯有心魔。
三、唐僧肉
81难中,有15难是妖精想吃唐僧肉,有5难是妖精或女王想跟唐僧结婚,说明接近半数的患难与食和性有关。这个比例是恰当的。人既有人性又有动物性,既有物质的需求又有精神的需求,两者平分秋色,大约各占一半。在本能中,食和性是最根本的,但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最基本的本能是“自我”和性。自我就是自我保护的本能,它是一个较大的类别,由摄食、防御和攻击等较小的本能构成。食的本能是自我本能的核心成份。在《西游记》中,妖精吃唐僧肉并非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听说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这就是说,吃唐僧肉的行为不是由食本能引起的,而是由自我保护本能引起的。
众所周知,死亡是不可避免的。自我保护只是一个过程或一种手段,最终目的还是种族的繁衍。因此,弗洛伊德提出,性本能比自我本能更重要,饮食或口欲只是性本能的一种表现形式。尽管如此,人类从来没有真正接受“死亡是不可避免的”这一事实。人们采取各种方式拒绝死亡,或设想灵魂不死,或设想人可以长生不老。灵魂不死的观念是世界性的,许多民族都有灵魂不死的信仰,而追求长生不老却是中国的特色。
一般认为,中国人的长生不老或不死的观念诞生于先秦时期,《山海经》中就有记载,最著名的是羿向西王母求不死之药,被嫦娥偷吃而飞到月球上去的故事。后来,随着道教的出现,不死的观念在民间流传开来。
四、文化年龄
根据原始思维和联想律,不死就是死,死就是不死。西王母居住在西方,而在阴阳五行学说中,东方配木,象征春天和万事生长,西方配金,象征秋天树木凋零和死亡。对长生不老的追求和对灵魂不死的信仰其实是一回事,那就是对死亡的恐惧。为了消除这种恐惧心理,人们采取了心理防御,西方人的防御机制是升华,用精神(灵魂)取代肉体,东方人的防御机制是否认,认为人可以长生不老。有人根据老子《道德经》中的一句话:“谷神不死”,认为不死的观念起源于农业生产和一年四季的交替。也有人认为,“谷神”应该读作“浴神”,其实就是月神或月亮,它有圆缺变化,周而复始,象征着死而复活。嫦娥奔月的故事实际上已经把长生不老和月亮联系起来了。据说,月中还有一棵不死树,吴刚天天砍它,却永远也砍不完。中国人的阴阳观念起源于太阳和月亮(太阴),太阳代表白天、光明和生命,月亮代表黑夜、黑暗和死亡。这再一次证明,长生不老的观念与死亡有关。
另外,否认“死亡”也是儿童心态的一种表现。儿童由于经历不多,从来没有看见过谁死了,所以认为人是不会死的。中国人相信人能长生不老,难道说中国人的心理年龄停留在儿童期?生物学的研究发现,个体的发生重演种系的发生。文化人类学的研究表明,社会发展史类似于个体的心理发展史。社会形态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断发展变化的。最早的社会形态是原始群,然后依次是血缘家族、氏族公社,统称原始社会,常常被比作人类的童年。中国文化发展到某一个阶段就定型了,所以一直带有那个阶段的色彩。中国传统文化具有原始思维的特点,如天人合一、物我不分、崇敬自然(喜欢山水,爱画花鸟)、尊重母权、务实,不擅长理性分析、不关心宇宙起源(盘古开天地的神话是到了汉代才出现的)。相比之下,埃及、印度、犹太、希腊等文明都是在较晚的阶段定型的。埃及人已经知道人不可能长生不老,但仍希望人能死而复活,因此为死者制作木乃伊和建造金字塔,崇拜对象也从自然和植物转向了动物;印度人眼界很大,对宇宙起源“了如指掌”,但仍然崇拜动物,尊重母权;犹太人崇尚父权,信奉一神教;希腊人的眼界更大,不但关心宇宙起源,而且知道神界与人间具有相似的结构,神们也有感情纠葛和喜怒哀乐。中国文化为什么那么年轻就定型呢?这可能与文字有关。拼音文字是语音的记录,语音变了,文字也会跟着变化,连续性不强;表意文字与语音没有直接联系,不会因为语音的变化而变化,自身比较稳定,有利于文化的定型。
五、人格面具
唐僧的性格有不少缺陷。弗洛伊德把人格结构分为本我、自我、超我三个部分,唐僧只有超我,没有本我和自我。说他没有本我,是因为他从来不近女色,完全不沾荤,有一点远离人间烟火的味道。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是和尚,和尚必须禁欲;另一方面,他还是一个孤独英雄,孤独英雄没有父母,也从不谈情说爱,这是潜伏期(6-12岁)儿童的心理反映。说他没有自我,是因为他应付现实问题的能力极差,手无缚鸡之力,对坏人和妖怪完全没有识别能力。这主要是因为他从小生活在寺院里,没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唐僧没有本我和自我,也可能是作者的有意安排,以便制造戏剧效果。唐僧的本我全部移植到猪八戒的身上,自我则全面移植到孙悟空的身上。师徒三人分别代表本我、自我和超我,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人格。
弗洛伊德认为梦中意象是客观现实的反映,荣格则认为梦中的意象都是内心世界的反映,不同的意象反映人格结构的不同方面。根据荣格的观点,作家所塑造的形象都是作家自己的各个性格侧面的反映,而作品中表现出来的人物关系则反映了作家的内心冲突,也就是各个性格侧面之间的相互作用。猪八戒、孙悟空和唐僧是吴承恩的本我、自我和超我的反映,而梁山一百单八将是施耐庵的108个性格侧面的反映。这样的性格侧面就是荣格所说的人格面具。每一个人都有许多面具,人在不同的场合使用不同的面具。孙悟空有72变,就是72个面具,猪八戒则只有36个面具。一般说来,面具越多,性格越丰富,心理就越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