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宝光寺送走了最后一批客,复归于宁静。乔通法师遣弟子们回房歇息,自己用软帚沾了水,躬身将寺内尘埃一一拂尽,那白日的喧嚣留下的热气,似乎也随着这软帚,一一散尽了。
扫到后殿佛祖铜像边时,扫帚忽然碰到了一个蜷缩于地的人,将那人惊醒。
智通诧异道:“这位客人为何此时还不离寺?”
客人忙起身,彬彬有礼道:“我因见这铜佛生动亲切,神态超凡,所以反复摹画不舍。闭目凝思其精妙,不料竟然沉沉睡去,惊扰了大师,还望谅解。”
智通法师见他衣着简朴,体单形瘦,戴着一副眼镜,还握着画板,便微笑道:“能让我看看你的画吗?”
客人连说:“见笑。”递过画板,画果然栩栩如生,流动着几个侧面的铜像的逼真神态。法师目光柔和起来,问道“这寺中佛像近百,你为何独钟爱此像?”
客人一笑:“也许是我愚钝。我看这寺中其他神佛都是凡俗之物,只有此像独有几分仙气。”
法师心头一热,一把抓住客人的手腕:“你跟我来。”便一直将他领入自己的房中。
智通法师向客人请座敬茶,说道:“凭你刚才的见解,便应为我上宾。正如你所见,这寺中所看到惟有这佛祖铜像还算真的,其余全是假的!”
客人疑惑道:“全是假的?”
智通滔滔而言:“首先,这些佛像是假的。寺里承前人传下的佛像那十年里全被砸了,现在这些都是最近几年重塑的。但如今工匠不比前人,前人塑像,心中有佛,所以能虔诚而心手合一,塑出上品;如今工匠心中无佛,只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所以只能骗骗俗人。其次,这寺中名人字画也是假的,虽说苏轼、唐寅、祝枝山都在本寺留过真迹,但真迹早已交给文物部门,因此寺中供人瞻仰的全是摹本,当然也可骗过俗人。再其次,这寺里和尚也是假的……”
客人不解:“和尚怎么会有假?”智通道:“虽布衣素食,却无心归佛,又怎算得了和尚。我弟子数十名,真心向佛的又有几个?虽身在佛旁,心念尘俗,想是他们也知道这些佛是假的,是亲眼看见泥塑的,所以不敬罢!”
客人点点头:“法师说得有理。虽有这些假,似乎并不妨碍香客们的真心。贵寺近年来不是游客如云,香火日盛吗?”
智通叹道:“因此我就更不忍心用这假来骗他们的真了!只是来者如云,能辨真假者有几人?”说到这里智通忽然立起身道:“难得你能辨真假,我便再给你看一样‘真’”。
顷刻,智通从内房出来,捧出一锦盒,打开来,再揭开一层绒布,竟是一尊玉佛,枕手侧卧,书本大小,却如初生婴儿般光洁无瑕,艳丽动人。
客人惊得站起来,目光闪亮地盯着玉佛,两手张开,却又不敢去碰它。法师笑道:“如何?”
“绝品!此物非但脱了尘俗,而且超了神异之气,又复归自然。我疑心它要开口说话了。我不敢触摸它,担心它会叫痛。”客人兴奋地赞叹道。
法师心如火焰般感谢地跳动,恨不能忘了身份,向这知音叩首谢同心。
智通抑制着得意道:“你可知这玉佛有一对?另一只更在这只之上?”
客人激动地说:“如果法师能让我看一眼另外一只,即使从此双眼失明,不能看见任何精美之物也心甘!”
智通心里跳动着快乐,脚步如飞走进屋去,然后捧出另一只锦盒……
茶在桌上仍袅袅冒着热气,客人却不见了,玉佛也不见了,锦盒歪倒在桌上。
暮色已经很浓重,宝光寺宁静得像多年罕见人迹。
智通法师泪流满面地跪在佛祖像前,想从它那恬静的微笑中寻找答案,不明白这尘俗世界,为何给人以假,人却要当真来膜拜,而给人以真,人却又还之以假。